1、失眠 三十六岁时,失眠与我为敌,它常常把我打败。可以说我从未战胜过它,以致于提起它时我就心惊胆战,它打得我鼻青脸肿,丢盔弃甲。因此我得学会与它相处,与它妥协,它却绝不手软,抓牢不放。 我是在不知真相以前就失眠的,总之,我失眠了,阶段性症状。植物官能神经紊乱,神经衰弱。开始我想化敌为友,在心里与它对话,与它和谈,它反驳我说不吃这一套,誓与我抗争到底。我拗不过,投降了,悄悄买药物来吃,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化解矛盾。比如谷维素、维C、安定、佳乐定、七叶神安片、柏子养心丸、酸枣仁……但这些都不起作用。我发觉,如果失眠想打败我,它就一定能赢。 那时候我辗转反侧,想起从前的岁月,想念乡下的宅院,想得我泪流不止。生养你的故乡,是回不去了,你正在生活的地方,却无处安放浓郁的乡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知青曾说过:我们那代人是没存在感的,只有大时代。但当下这个时代,迅捷、变幻、网络……这些词汇,是否就能验证着人的存在感呢?所有的人都努力走向城市,走向灯红酒绿,摆脱生养地这条根,正如婴儿脱离了母体剪断了脐带。在许多个失眠的深夜,我脑子里不停地放映幻灯片,极度亢奋,迫切地想念一个冒着稻草烟火味的大土炕。 我在不断的失眠中,体重渐渐增加,“胖了”是个明显的特征。内分泌失调,脱发,气色晦暗,心脏疼,胸闷,尿频等一系列链锁反应。因为寄住在父母家,与女儿睡一张小床,并不敢睡太晚,九点多就关灯哄她入睡,自己却没有睡意。许多个日子,我就那样躺着,胡思乱想。也不敢起来开灯看书写字,怕惊扰她的睡眠。其实也看不下去,那几年浑浑噩噩,丧失了斗志。在家呆久了,长辈们看我不顺眼,火气时常很大。家里不断有吵闹声冲撞,难得有一天安宁,每个人都在悖逆着自己性情中柔和的一面。连头发也一律朝上生长,发质粗硬干,像一个人的倔脾气,那么容易动怒。 有一阶段,半夜里我起来吃东西,吃一种叫烤馍片的零食,酥脆香的馍片成了我发泄的对象。这一年,我体重长了十斤,有医学常识的人会知道,这是失眠引起的身体紊乱。祖母说她也有过几年的失眠期,问我说她怎么没有变胖呢?那个穷困的年代,哪有多少胖子啊!而现在我迷恋上了零食,才是最坏的习惯。 再说,她和我是两种性格的人,一个冷,一个热;一个硬,一个软。身处的环境对我影响极大,这样说来我就是个弱者,是个易被外因左右的人。寄居于父母家屋子太小,孩子也小,卫生间紧挨着那间小屋,厨房正对着小屋,这是外因。更可怕的是内心的虚弱,我真的堕落了,封闭了自己,无药可救。所有的人都从我身边走开,把我视作另类,神经质。如果说最初是不幸的婚姻打倒了我,但后来不是,是我丧失了抵抗困境的能力,正如我无法抵抗失眠一样,没有了免疫力。 祖母二十六岁成了单身母亲,我也是,二十六。此前,我很封闭,这都源于严苛的家教。家长不许我自由恋爱,这造成了羞怯的性格,认为在学校恋爱是很丢人的事,只有工作以后才可以。终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本命年,这一错,就是一生。至此,脾气一向急躁的父亲,才看清那个青年的本相,是个毫无主见,性格暴烈,极不负责的人。更甚的是,他有一个泼妇般的妈,对媳妇苛责至极。把我的工资折拿走,这一年我刚有工作,刚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但从第二个月开始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再没见到我的折子,直到离婚也没要回它,只好注销帐户。当我重新有了折子时,无异于一次新生,心底徒然升起那么一缕自豪感,虽然它那么可怜可悲。买了第一盒雀巢奶粉,用去五十元,下月再买,五十二元,再下次又涨到五十五元。这些,我都清楚地记得,每月七百元工资。欢愉的是,我摆脱了暴力,还活着。 年的秋天,阴雨连绵,清冷的风裹挟着我与呱呱落地的婴儿。医院里,那个对我施暴的家伙,就如一个强奸犯。冷血,与他妈一起,扭头就走。而我,非要生下强奸犯的孩子,他还说卖掉她,要不就送人。我是被迫生下孩子的,是迫于对生命的尊重,虔诚,甚至还有点儿忏悔,借用人们常说的话:孩子是无辜的。 但我也开始后悔,为什么听父母的话,要同意结婚呢?还没有过初恋呢,真遗憾。为什么稀里糊涂得生了孩子呢?无知啊。仿佛是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验证小时候的游戏,磁石效应。人生可不是游戏啊,这又是对我粗疏心态的惩罚。没有人站出来帮助我,拯救我,包括父母,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在拭目以待。等待我的是更勤的家暴,我要舍掉一切,要逃离,要活着,要离婚!我带着哇哇大哭的女儿,净身出户。单元房还属于父亲单位上的新家属楼,被对方占有了。没有谁为我争取,在面对财产问题时,父亲的观点总是舍弃一切,保全自身。他还建议我舍弃女儿,这怎么可以?我是个有责任感,有良心的母亲。至今,我仍单身,经历着日子中越来越多的琐碎。偶尔停下来,幻想一会儿,幻想能遇见一个喜欢的人,这个人也喜欢我,愿意接纳我们。 后来,在不断的失望中,已不再心存幻念。只将自己交于琐事,交于工作,可这一切都是生活的表象,这表象是轻飘的浮萍;又是千斤锤,压得人动弹不得,趴在地面上,啃食泥土。工作、家务、孩子,日复一日的分程,填充了扑面而来的虚空,使生命得以“充实”,使心理与生理和解,欲望与理智相协,叫那些不安定因子全部冻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是由于我的退缩,我的投降。失眠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存在,它如此顽固不化地抗争,叫现实中的我寸步难行。难道这就是追寻存在的悖论吗?为何我还不清楚那段历史,为何我走了与祖母相似的道路,为何我的命运个人主宰不了? 我明白了是因为有太多未知,所以要抗拒,抗拒是想要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是有积极性的。我正视自我的转变,一些夸张的举止,是为了有效地去处理抗拒,寻求一个出口。我不再沉默,不再柔顺,不再有太多顾虑不敢表达。那些时候,我不断地想到一个人,一个曾被父母否定了的人,他只在我心里闪了一下,就被父母拒绝。这些年,我一直认定我的第六感是正确的,却怯于表达,从未给它一个适当展示的平台。所有的念头,都被时间挪移。 十年后,我遇到了这个人,他就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我这个小铁钉倏地吸过去了。可是他的能量太大了,我左右不了他,我只是个小铁钉而已。他的喜怒哀乐,影响着我,他主动,我被动,甚至我感觉到,我命运的线,都在他手里牵附着。他单身,知天命,但很高傲。他中意的范围应是二十几岁的女子,而我,已超出这个青春的年龄。显然不合他的审美标准,我把“年轻”这个本钱遗失,没有资本了。因为他说:你二十岁那年为何不告诉我,我哪知道你的想法,十多年了,你孩子都有了…… 我背离了个人意志,竟然对他有了深深的依恋,好像离开他,一些情感便无处安放。多少年毫无来由的暗恋和好感,延续至今,当与这个人面对面时,才知道所有的念头都像浮萍一样,离了水就站不住脚。这种没有根基的感情想象,说白了就是自作多情,就是一厢情愿。我也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对自己失去信心,原来用意念打造了十余年的空中楼阁。结果我在霍夫曼分析的存在主义心理案例中,找到了依据。其实这就是多年以来对自己存在的不自信,由某种外因形成的生命暗流,汇聚为一潭死水,水面上生的浮萍就是焦虑和紧张的具体呈现。 我是个有父亲的孩子,却总被他教训冷落,没有春风化雨般的父爱。生命中就渴望一个老练的异性,有父亲般的沉稳之爱,恰好这个“大男人”就出现了。而他,在我眼里是富有这些特质的,年龄差距大,有一技之长,这深深吸引了我。可他自始至终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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