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怕是因为无从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为是上帝设下的,本来就是一些谜。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一切矛盾可以同时并存……美啊!我最不忍看一个有时甚至心地高尚、绝顶聪明的人,从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开始,而以所多玛城的理想告终。更有些人心灵里具有所多玛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的理想,而且他的心还为了这理想而燃烧,像还在天真无邪的年代里那么真正地燃炽,这样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宽广莫测的,甚至太宽广了,我宁愿它狭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认为是丑恶的,感情上却简直会当作是美。美是在所多玛城里吗?……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身上有什么病,谁就忍不住偏要说它。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三卷第三节热心的忏悔(诗体)(此为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前言,拙作借用)

1依雪刚刚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突然收到一条短信:雪,前几天查出自己是白血病晚期,想见你最后一面,可以吗?她将挎包挂回椅背,又坐了下来。她静静凝视西边的红霞穿透办公室的窗户,红色的光束照亮了桌上的电脑和玻璃杯,像一杯葡萄酒融进了她心里。偌大办公室倾刻间只剩她一个人。依雪怔怔地盯着暗淡的电脑屏幕,空气里散发着微微浑浊的气息。

她不曾想到六年后再次回忆起那段爱恨交织的初恋。吸住她的,是春阳般的甜味。在那些迟疑的过去,雨水泛滥的季节里,有潮水在胸中汹涌。那时每天都在下雨,那天也不例外。刚刚上大学管理专业的她走出图书馆,她放在门口的伞不见了。她想到叫人送伞过来,然而她没有在自习的时候携带手机的习惯——四顾之下,白茫茫的广场上看不见人,依雪睁大的眼睛围着外面的水幕转,拧起眉头抿了嘴。

一把酒红色的伞罩在她的头顶。一起走吧,姑娘。他说。依雪的脸登时红彤彤的了,没人晓得这是不是光线穿透雨伞后的杰作。他的身躯高瘦,鼻梁耸立在白净的脸上,甚至比她还白;而眼睛里,似乎有鱼儿游动。同一把雨伞下的两个人在路上小跑,身子却离得远。暴雨携着雷霆冲进伞中,灌进衣领,泼湿双腿。到宿舍的时候,身子湿漉漉的,心中竟热乎乎起来。雨一场大过一场。他们成了情侣,她以为他们相爱了。一个又一个雨天过去。他们的爱情死在了那一年的盛夏,仅仅三个月。她的眼睛就像当时的雨水,喉咙像滚雷。肚子饿了。她顿时厌恶起他来,那是一个污浊的人。她关灯,锁门,出了公司,走进这座城市的秋夜里。她突然想步行回自己的租房里,毕竟也就半小时的路程。秋夜来得早,二环线上塞满了淤滞的车子,清一色的尾灯像凝集的红细胞。人行道上三两行人低头快行。空气倒是清爽,银杏叶片在轻风中呢喃。大厦上酒店的彩色广告灯带着炫光切割夜空,银行关门,商场门口多了些手挽手的年轻人。她觉得这里的城市异常冷峻,她慢悠悠地走着,望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像望一座山。在她看来,这里的高楼,商店,车子和人,与其他任何的城市街道都没甚区别,甚至眼前这样的路就如同大血管,专为输送而用,或回家,或去应酬;至于供给营养,还得小得不能再小的巷子了。现在,依雪转进了这样的巷子,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就像一个侵入血流的细菌,她总在寻找定植的地方,不求风生水起,能生存下来就好了。依雪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已生活了一年。男友此刻在做什么呢?在外地读研究生二年级的他,真的经常像我想念他那样在想念我吗?两座城市之间没有直达的高铁,若是转车,需要五个多小时。她大四那年,就像所有令人向往的爱情那样,他们相遇相识相知相爱了,她觉得幸福。后来一起本科毕业,依雪在男友上学的城市工作,两个人生活在一间租房里。日子不算富裕,但总因真爱的缘故心中很是滋润,她这么想。一年以后,依雪的工作丢了,她个人性子的缘故,始终不能接受工作中的“屈服”的成份。现在的城市有她的远房亲戚,亲戚给介绍了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凑巧的是前任男友也生活在这里。逢上过节,依雪和男友两人中谁有空就坐车去找对方,完成该完成的仪式。碰上心窝子特别寂寞的时候,他会过来找她,看电影,接吻,在她的房间里云雨。当然,依雪也会因想念他而奔去他的城市。可是,这样的事情还要持续多久呢?每天面对机械的工作和人,就连同他做ài这种事,除过久未滋润的身体得到片刻的欢愉,还剩下什么意义?毕了他便沉睡,第二天就起身离开了。于是她怀疑,难舍难分的表层下面是否藏着灰蒙蒙的沙尘,呛人而不可言说。毕竟他们年底就要结婚了。秋风拐进小巷,拂了拂她的面颊。夜晚已颇有凉意。路灯昏暗,行人寥寥,夜声寂寂。一家招牌为“夫妻面馆”的门前下水道口,两只因沾满污物而卷了毛的流浪狗正在舔舐发乌的泔水。店老板打着哈欠,随意地望着她。依雪叫了一碗面,在靠近拐角的地方坐了下来。尽管对前任多有怨言,毕竟他们的遇见也是充满了令人神往的美丽的。对于女人,初恋真的特别难忘么?她吃了一口面,不自主地摇了摇头。汤汁偏咸。她清晰地记得他当时提出去宾馆睡觉的要求,她拒绝了,并且涨红了脸。依雪向来憎恨虚假且不真诚的人,但似乎一直缺乏辨别的能力。直到遇见现在的男友,她终于搁置了过往,好像真的忘记了那些爱与恨的日子。所以她没有拉黑对方的号码。巷子里走过的行人愈来愈少,老板的哈欠拖得愈来愈长,依雪竟歉疚起来。她该尽快结束这次用餐,还有那条令她心神不定的短信。剩下的一点面条,她倒在了下水道旁。去,还是不去?付过钱,她再次走在巷子里,肚子饱了,居然有种醉醺醺的感受。起了风,巷子里升腾起烟尘,油烟味、渣土味、汽车修理店的柴油味,还有枯萎的树叶发酵的混合气味慢慢弥散。思考没有结果。她选择了一条适中的回复:“是真的吗,你还好吧?”一霎那间,依雪闻见了树叶的清香。香樟的叶子很随意地挂着,偶尔在秋风中朗读。她闻着香向前走去。绿化带里还有小虫子暗哑的鸣叫,秋虫大抵都是可怜的吧,她想。“也许没有几天了。”这是他的回复,回得很快。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依雪知道这是人类共通的感情,叫“怜悯”。兴许他此刻正躺在病床上,快奄奄一息了吧。她步行在这慵懒的暮色和漫长的黑夜里,仿佛在以缓慢抵抗现代。濒死之人必有期望之事。死亡面前还会有其他什么让人怯懦的呢?况且,他是个病人,也算是个勇敢的病人吧。“医院?”当然,如此倦怠的巷道依然有着绵绵的活力。逼仄的成人用pǐn店招牌上写有歪歪扭扭的“万艾kě”、“润huá剂”和“情趣yòngpǐn”之类的字样,它们完全没有美感地挤在一起,黏糊糊的教人生厌。依雪缓缓抬起头,下弦月在薄纱一样的雾霭中潮着。“在家,你没忘掉住址吧?”比上一条短信回得慢了些。依雪可以想到他的惊喜和期待。“嗯,明晚过去。你多休息。”遥远的城市夜空撒下一只不知名的南归候鸟的叹息。仿佛是神借由一声叹息告诉她,一切爱与被爱就如这暗淡黑夜而幽敝未明。2秋天黄昏来临的时候,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女孩觉得应该买点什么过去。否则有种把自己呈递给他的感觉。车里的空气污浊不堪,车厢中塞满了下班的人群。他们沉默不语,冷峻的面孔又好似告诉她,他们正在倾听车内电视循环播放着的治医院的广告,以及晚间天气预报,播音员的发音标准但机械,“明日阴转小雨,15℃~20℃”。司机让车子疾行片刻,又立即猛烈地踩刹车,汽笛不时划破人群的喧嚣。浓郁的琐碎感涌上心头,她在“花市”站下了车。外面,乌云望不到头,沉重得要掉下来,像她的心。快要落雨了,她想。怀抱着一束白色康乃馨的女孩静静走在两边均是清澈湖水的路上。她知道他喜欢康乃馨,最后一次,满足他的愿望吧。花不太香,不细闻是嗅不出的,但来自湖面清凉的微风带有淡淡腥气,让依雪放松起来。平展展的水泥大道干干净净,身边无数素不相识的人走过来、走过去。公园里有割草机的轰鸣。那里,草地经过一整个夏天的疯长,是该割了吧。她倾听割草机绞碎一切自由生长的生命。面对它飞旋的刀片,和吞噬一切的咆哮,这些失去了生命力象征的草们,它们自由生长的记忆徒生狼藉。依雪听着那声音,莫名地战栗。时候尚早,她绕进了公园。割草机的声音停止了,她闻到了浓郁的青草香气。草地内秋虫一片响鸣。她忽然想到男友对她讲的话,“等待也是幸福”。说是那么说,她甚至也同意男友充满爱和理性的说法,但总有差一点点而不过瘾的感觉。譬如他们每隔一段时间的定期相会,在一间小小的出租房里她跟男友进行程序化的前戏,任务性地做ài。他爱她吗?毫无疑问,答案是肯定的。对男友呢?爱裹挟着机械和无聊带来的嫌烦,到底是朝露,还是一潭死水?女孩这么想着,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径。小雨不知不觉地降落,公园里空荡荡的,路上只剩下散落的树叶,湿漉漉地贴在鹅卵石上。树叶一一褪色,于是依雪知道,今年夏季真的结束了。就像那一年的夏季一样,草草地死掉。那时候女孩还分不清欲望和爱的区别,当然,她现在心中仍然不够明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拒绝前任的要求是出于对某种看不清的东西的顺从,谈不上反抗,更不算自尊。时届九月中旬,雨水再连绵几日,路两旁这些栎树的叶子许会掉光。到时候它们的枝干赤裸裸的,示出黝黑又萧条的景象。依雪转了几个弯,供乡下来的花圃工人小憩的帐篷顶是大红色的帆布,这时她看到他们全歪坐在下面,大概在听着头顶“啪嗒嗒”的雨声。不会摆谱的这些人,他们刚刚喝过一顿酒,斜睨了她一眼,又要合眼小睡;身旁几个瓶子里的劣质烧酒剩下不到一半,树林里吹过风,酒精味、烟味和大蒜味让她觉得恶心,蓦地呕吐起来。可能坐了太长时间不那么顺畅的车吧。她是后来才知道他嗜酒的。他与人交往很温和,甚至带有一点羞怯和木讷,这是选择他作为初恋的关键。但如果他拿起吉他高唱摇滚乐,情况就大有不同,他创造了一个激情的世界,那嘶鸣与吼叫的神态就像刚刚吸过毒pǐn。他确实吸过毒pǐn,还常玩一夜qíng;只不过在那短暂的夏季里,依雪对此毫无所知——这反而增加了她后来对他的憎厌。“你就像一股清流,你的灵魂里带有香气。”他这么评价依雪,说时很深情。他还是诗人,大学时做过文学社的社长,他朗读自己的诗歌声音很大,有时会哽咽。“一个腼腆的流浪诗人”,他的三两朋友给他贴上如此标签,尽管他那时还是个学生——“我的心在流浪”,他这么对依雪抒怀。她知道母亲早逝的伤痛让他的诗句变得轻盈。但事实又仿佛不只是这样。他反抗自己暴戾的父亲,他对她说希腊神话的“弑父”情结。那个注意力只在漂亮女人身上的男人从未给过自己的儿子一丁点关怀,还常常揍他,直到再次娶了一个丰rǔféitún的年轻女人,他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同她翻云覆雨,整座房子都膨胀着这对男女满足或不满足的欢愉。想到这里,她听到雨点拍打树林的合奏音越来越大。依雪被短暂的混乱与冰凉占据。她没有伞,将外套裹在头上,加快了脚步。近处的假山映入眼帘,石头被人工涂成了铁锈色,它们像生活的钙化,在更加骨化的城市里坚硬,并且永恒沉默,这多么可怕呀。那些宛如身体一样柔软的东西,哪怕是哀愁的,都比冷峻来得勃勃生气。比如雨云,抬起头,她望见一块朝凉亭快速飞去的云块。凉亭站立在不算高的山上,一座寺庙也坐落在山顶,远远望去,隐隐有点苍凉。山脚下是一汪大湖,不多远处的湖边别墅的烟囱里冒着烟,和雨雾缠在一起。天光尚未完全合拢,依雪觉到冷了,决定去亭子避避雨。他决定在初中毕业的那年离家出走。他成功了,但偶尔会问父亲要钱。后母倒也爽快,从不少给他钱,兴许后来她曾有过愧疚吧。很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小学的时候因为犯了微不足道的错误,后母在大街上扒去他的裤子,接着用她的毛巾打他屁股的情形。他对裤dāng里的小东西暴露无疑而感到无限羞耻。他甚至有过剪了它的冲动,那样,他大概可以摆脱羞耻带来的痛苦。活得像狗,他曾经常对依雪这么说,他也不畏将自己的痛苦展示给她看。这个男孩子因此敏感,简直是天生的诗人。

依雪站在凉亭下喘着粗气。亭子有两层,木梯呈“之”字形往复上升。随后高跟鞋与梯子上的木板发出“噔噔噔”的碰撞声。爬山虎青翠的枝叶匍匐在亭柱上,她望着即将死去的葡萄藤,轻轻叹了口气。她倚在栏杆上眺望,周遭鸟雀无声,雨声细碎。她看见亭子边的草坡上有一个空落的石凳,因雨而变得滑溜、锃亮,她想着,一个神色安详的老人刚刚从那里离开。几步石梯上去可以看见一座供繁忙的都市人短暂接近神灵的寺庙,庙里的高塔建于明朝年间,几年前有人从塔的最高层跳下自杀,又滚下山底而亡。他对她这么说过。可他终又变成了自己的父亲。他终究也没剪去裤dāng里的东西,否则便不会找那么多的女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女孩子常来找他,试图挽回爱情。多么天真的人啊,她突然露出了琢磨不透的笑容。依雪认为自己是一个内敛而不张扬的女孩子,在他众多的女友中不算出色,不知道他对其他的女友是不是也那般动情。此刻依雪对他,说不上是厌烦多点还是同情多点。女孩子已经冷得打颤了。雨已歇住,树叶上有水“嘀嗒嗒”淋下。檀香的烟笼罩在寺庙的近空,不断地有袅袅娜娜的烟雾补充上去。万籁俱寂。她收回目光,看见康乃馨上的小水珠透亮。到这,她蓦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拖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样,这一趟务必要走的。于是她加快了步伐,下山了。

3秋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依雪到了前任家门口的时候,周围都亮起了灯。她似乎从门外嗅到了他身上古龙水的淡淡香味,那是她曾经喜欢的。当然此刻,她隔着门也冥想了起来。一路过来,冥想已够多,不再想了吧。依雪将雨水打湿的头发拂到耳后,尽量整理出一副充满怜悯又不失庄重的神态。然而门铃还是被她忐忑地摁响,她摁了三次,每次间隔几秒。第三下铃声消失的时候,她开始静静等待,胸口“砰砰”跳了起来。几乎听不出一点儿声音,门开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走起路来是一种羸弱的样子。他请依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央,将康乃馨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在茶几边(她的对面)坐下来。“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能陪我聊一会儿吗?”他泡了一杯咖啡递到依雪面前,笑得腼腆。依雪局促地点点头,贴着沙发沿坐下。她闻到眼前的男人身上溢出的香气更浓,并且,屋内的空气较外面暖和了许多。“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噢,是的,是的——想来,我应该向你郑重道歉。”诗人面露深情,凝视着这个五年未见的女人。她齐肩的黑发以前可是直达腰部的,那张温柔、乖巧的脸颊更加白皙,眼眸中透着光彩。她似乎比大学时代更添女性魅力,当然,要是再开朗稍许就最好不过了。“怎么?”她被盯得双腮殷红,望了一眼诗人,旋即低下头来,“你都这个样子了,有些事就……”“要知道,这跟我病了没有关系,我是说,这只是个契机而已。以前的事,我一直在后悔。”“都过去了,何必?”她说。“不,我错了,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我竟然提出分手。对,我记得,我记得你当时在我面前哭,就因为我说‘我们不合适’这种该死的鬼话!”他说。“算啦,真的不合适嘛”,依雪呷一口咖啡,口齿间的温度、甜度和醇度都正好,身子也暖和起来,“那你的病?”“不要紧——要紧的是,当时你说‘不要,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而我他妈的那么无情!这样次数多了,你也倦了,是这样吗?”看起来他真的在悔恨。“是的。”她说。“唉,是的,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所以你大概不懂我的心思,你是轻松的……不过这都是我活该”,诗人停顿片刻,站了起来,“你等等”。他走到门边,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两下纯白墙壁上镶嵌着的小电子屏,倾刻,客厅里响来立体的布鲁斯音乐。来自异域的成熟男人的舒缓嗓音,伴随明朗的鼓点,优雅地舔舐依雪的耳膜。彩色吊灯瞬间变为飞旋的齿轮,她感觉被它们划穿了身体,晕眩的同时也有一种模糊的享受。现在,他背过身去,双手在一张实木的案板上摆弄。一块黑疙瘩被放进青铜制的小炉子里面,他擦着火柴,点燃它。一股极细腻的香味穿脑而入。依雪陷入迷境,缄默地注视着他的侧面,一头不羁的长发,半框眼镜罩在不大的脸上,像是要收敛深邃的眼光。脸色苍白,鼻梁如峰,眼色深幽,和从前一样,尽管是个白面书生的柔弱模样,但多少有点让她生畏。而后,他盖上香炉的盖子,轻烟逸出,若灵魂出窍。他淡淡一笑,颇显妖魅,倒觉得温柔无限。待他转过身来,依雪慌忙收束目光,低下头去。“这是熏香。材料的名字叫沉香,是活沉木中的生沉熏出来的。这一种价格比较高,因为香气稳定”,他又坐到依雪面前,“你闻上去觉得怎么样?”依雪抬起头,忍不住抽吸:“香气绵绵不绝。”他说:“香气是上扬的,而死亡,是万有引力的胜利。”她说:“你还是讲讲沉香比较有意思点。”“在漫长的风雨虫蛇的折磨中,沉香木分泌出油脂来,这是它凝固的眼泪。”“那你在欣赏它的眼泪。”“这么美的东西,不应该喜欢吗?你会爱上它的香气的。”“那是沉香木的痛苦。”“不痛苦会有愉悦吗?它能调节人的呼吸,让呼吸变得深沉、舒缓。接着于呼吸之间暗暗浸漫,潜入人的气脉,不如草本的芳香那般轻佻。”她依着他的话语呼吸着,点头道:“这倒是。”“嗯。我这个是来自海南的白木香。它若未有病患的话,只配付诸一把火当做柴木了。”“那多可惜。”“所以,伤害是美之极致。”“噢,这音乐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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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些日子以来,现在是我精神最好的一次,不知为什么。应该是你来了的原因。”“你能好点儿,我也高兴。”“你等会儿,让我给你做最后一次牛排,就像往前一样”,诗人站了起来,抚摸了一下依雪的头发,“你不要拦我”,就走向了厨房。她正准备说“你都这样,就别了”,终究咽下了。这会儿依雪四顾起来,房子是欧式装饰风格,复式楼,有二层。木梯不直,呈弧形旋转,雕花精致。面前雪白的电视墙边挂着梵高的自画像。阳台开着四盆黄菊花,和画像默契地对视……十点时分诗人把一盘牛排和一瓶红酒送到依雪的面前。诗人说:“你不会拒绝吧?”依雪抿了抿嘴,低下头开始切牛排。诗人向两只高脚杯倒了酒,它们相碰,他们做一口饮。话都说完了,只顾碰杯。布鲁斯像口琴一般悠扬,他们的脸庞在温柔的灯光下多出阴翳。就在最醺时刻,她心中生出一股温热。想哭,想表达。当时,记得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二点,两个人互相搀扶走上楼梯。她依稀想起那会儿,楼道里走过一只戴着铃铛的黑猫,它的左眼射出一道蓝光。猫没有叫,铃铛“叮叮叮”清脆地响,匆匆消逝。她听诗人说那是他的伴侣,又说它是他孤独的灵魂的具象。后来他们向卧室里走了进去。依雪躺在柔软的床上睁着眼睛,却只见诗人点燃了无数支红色的蜡烛,除外什么也看不分明。她感觉无数的烛光像无数的红蝴蝶朝她脸上亲吻。她身上烫了,犹如小型火山。烛光映红了依雪的脸颊,眼神迷离。诗人伏在她的耳边,为她念了一首黑塞的《入睡》:

既然白天已使我疲倦,但愿星光中的夜晚亲切地包容我深深的渴念如疲倦的孩子一般。双手,且放下一切劳作,前额,也忘掉忧思,此时此刻我所有的感觉就想沉入安睡。只有灵魂无法监护,企求自由地飞升,好在黑夜那神奇的国度活得丰盈而深沉。

他的嘴唇吹起了一阵风,温热如暮春的朝阳。他的手轻轻贴着依雪的脸颊再拂过她的耳后,又慢慢亲吻她的耳朵。依雪有些迟疑,在想着什么仁慈的借口。他顿顿地凝视着依雪慌张的脸庞。一切都不明朗,跟他的脸一样。光线昏暗柔和,她注视着他,像注视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依雪想起来第一次和他接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觉得他现在反倒真诚起来,她闭上了眼睛。诗人脱了她湿透的鞋,慢吞吞地揉捏。那里走了好些路,正好有些酸胀,依雪心里一阵惬意。诗人的手开始离开依雪的脸颊,搜寻她的身体。她感到一股温热在肉体里游走、升腾。他捋起依雪的上衣,就要往下之时,依雪推开诗人的手,说:“不行。”他眼含泪水:“想不到你还这么说。可是,我爱你。”依雪说:“那年你用的也是这个理由。”他趴下来,在她的身上:“我不会威胁到你以后的生活。”她说:“这样下去,我们以后不用再见了。”“是吗?你对一个濒死之人这么说合适吗?”诗人的唇齿在她脸上吹来暖风,依雪费劲地背过沉重的脸,风里的甜蜜渗进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睛,微微哭泣。“你别这样……求你,停下来好吗?”他感觉到自己最坚硬的部位在她体内越来越扩张,是挖掘,是探索,也如种子落地生根一般。“我们不可以的,以前不行,现在也不行!何况,我有男朋友。”她含着泪光望着他。“来不及了,我的感觉来不及了。我求求你了。”他的胸口不住起伏,往下,他的腰开始起伏摆动。依雪嘴角微微痉挛,不久,她怅然闭上眼睛。“谢谢你。”诗人依然饱含泪水。他的双手开始紧紧搂着她。他的动作缓缓加快。他一喘一喘地嗅着她的身体。他说:“你身上有海的味道。”她说:“是我流汗了。”依雪的双手开始紧紧搂着他。她的心在他的身体中醒来。请把我带走,在这粘在一起的吻里,在这快把我揉碎的手掌里,在这随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胸膛上,在这长长的肉身里,在这摇晃的烛火里……或者,将我融化,像鲜血淋到雪地。他说:“我想愉快地用尽自己的力气,死在你的怀里。”时值深更,他一泻而出。他的手臂从她的肌肤滑了下来,她的世界也在慢慢下沉。依雪下坠的灵魂深处,永葆青春的光彩,哪怕她此刻的脸有些狼藉。那一股热流在她的身体里转瞬就无影无踪,却温热可感。过于黑暗的身体里,仿佛有了一点光亮。那一刻有如夏天倾尽了雨水,秋天来临,像叶子和叶子纷纷落下。

她久久地哭泣,然后久久呆望着天空,像一个从来没接触过世界的小女孩。实际上,她内心一直都是这样。诗人借着烛火点着了香烟,一缕细烟很惬意地从他的鼻腔逸出。他望着她洁白的胴体滴着酒水和汗水,像很多意犹未尽的雨后故事。他把香烟递给依雪:“你的美和动人让我享受。”依雪止住呜咽,继续望着窗外,雨声早早歇了。香烟在她的嘴唇中很自然地明亮了数秒。诗人开始琢磨起眼前的女人。的确不再是以前的那副单纯女孩的样子。可依旧美丽:眼眸澄澈,红唇灵动,身材挺拔优雅,神色中始终透着卑微和歉疚。这是个健康又温驯的女人。这无法不打动敏感的诗人。听着,依雪,也许你能听见。午夜,秋虫息了声,与百年前并无不同。烛光涌动,你的赤luǒ,你温热气息的回声,在我脖子上,在空气中。这是恬适的秋天。这永远是恬适的秋天。依雪赤着身,锐利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显然已经酒醒。他要打破死寂:“你跟他也这样躺着看过夜空吗?”她翻过身埋进了被子:“没有,只睡觉。”其声沉闷、潮湿而遥远。

4那一天回去的时候,清晨,街口刚刚有洒水车经过,只有遗弃的道路,盛着女孩静谧的行走。依雪能够闻到灰泥与水交融的美好气息。而一阵阵松棉絮般的雾从街的尽头向她抛来零零碎碎的扭曲的脸。无数的准行人尚填塞在楼房里。秋天的早晨格外虚弱,只剩几只流浪狗在街角的花圃里动弹。她想起几分钟以前,前面走过一列出殡的队伍。小号手吹得起劲,鞭炮时鸣,空气中漂浮着火药的味道。几个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叫她厌烦。她拖着机械的双脚,停止和前行,世界都同样冷漠。索性做个盲者,依雪闭了会儿眼睛,心灵反而轻快。转入公园,眼前是小桥流水。她看见椭圆的桥洞和水光共谋出一条产道。她意识到大地是个女人。那波光澜澜的产道是生和死的绝佳隐喻,是承受、容纳和献祭。几乎在同时,她想着,一潭死水哪怕治理得再好没了臭气,也比不上活水来的那一刻的惊喜。如湖水淌过桥洞。然而,湖水冲过桥洞的那一刻,它仍旧是湖水。在爱情中,这算不算僭越?她更不会忘记现实的情况:年底她就要和男友结婚。他是一个病人,于是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继续拔足。她看见早起晨练的老头在草坪上打太极。有一个在抖空竹,“嗡嗡嗡”,其声呼啸而来。还是回去吧。她做了决定。回去了,生活照旧;只不过,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一天,依雪记得是在出租屋的床上,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未婚夫:我们分手。她深深地知道,一个男人不会在心底放过他的女人对他造成的这种羞辱行为。倘若不能抹去芥蒂,婚姻如此进行下去名存实亡,眼下幸好尚未登记结婚。尽管他对她根本没有做错过事情。厨房的锅里在烧水,待会她要煮面条。未婚夫的短信很快回复道:这是为什么?你怎么了?他没有打电话过来,依雪知道他应该在忙学业上的事情。她明白此刻的愧疚跟今后长久的愧疚相比,要合算很多。爱情中不应该有亏欠,她想得很坚决。她有一颗强烈的痛恨的心,痛恨一切向她迫近的强大的事物,她甚至自己对自己说:我因此而放弃爱。

于是她回复他:异地恋,辛苦,心累。良久,未婚夫也没有回音。锅盖下,沸水开始凶猛地滚动,溢出锅沿,盖子啪嗒鸣响。女子掀起锅盖,将一把挂面丢进沸水中,加了盐,继续盖上。往后她会有什么经历呢?除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还会重复别的什么吗?这个秋天的经历,有违她自己和社会的德行,她无法控制事态的进展。女子想这事儿的当口,短信来了,来自前男友:我现在告诉你,我爱你,一直爱你。我没有白血病,只有点贫血。我没有选择,是真的想你,因为爱你,我走投无路。以前是我错了,现在也是我的错。至于接下来如何,我没有别的想法,听你的。她走回卧室中央,吸了口气,再一点一点颤抖着送出来。微微的寒风真的从窗户外吹过来了,她对着窗户“呸”了一声,发泄着受到欺骗后没着没落的怨恨。那股温热,消失无踪。她回道:我恨你。业已发生的是,锅里的面条早就煮烂。她的孤单感旋即和碗里干巴巴的面条搅在一起了。这难道就是不幸吗?一股奇妙的悲伤使她浑身战栗。尔后,她的身子慢慢挪动着,及至床边,她倒了下去,脸歪在一边,掩着嘴巴,久久地一动也不动了。女子的神态百无聊赖,像公园假山那般冷峻。她简直不明白,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xìng欲和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当然这时候的依雪,完全不想用“爱情”来说明前男友对她疯魔般的魅惑。犹如楼下桂树飘来的肆虐的香味。——尽管如此,不久,出租房响起了久违的钥匙开门声。就这样,未婚夫确确实实地出现在依雪面前。他手里捧着一束满天星,以近乎激动又近乎焦急的口吻说:“雪,我爱你。生日快乐。”……这期间,他听见了依雪的抽泣声。毫无疑问,女子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当她看到向她奔跑过来准备拥抱她的面色深沉的男人,一股温热难以抗争地站立在她的心上。她只结结巴巴地郑重说了几句后,又喘了一口气,扑进男人的怀里,哭出了声响。……房间空空荡荡。她和未婚夫偶然似的在窗户边面对面坐了下来。他们的视线相遇,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燃烧。空气毫无声响,只两个肉体的喘息。依雪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口几句很是艰难,过了片刻,不觉间独自说个没完。到后来已失了理智,道歉之余还爆发出厌恶、憎恨、渴望和乞求之类的呓语。这个男人的胸口充满了一股想高声疾呼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燃烧。不行,他得逃走,否则他无法确认自己不会对眼前的女人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一个男人临水自怜。他站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公园的湖边。身旁的机动船响着轰鸣朝山脚的岸边开去,一座别墅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和高空的白云相接。水面上几只野鸭子,从密密的水草丛中划出,片刻又潜入水里看不见了。野鸭走了,只有风迎面而来,像一匹马飞奔。男人面对白茫茫的一色水天,褪下了裤子。他觉得女人不再属于自己。他的手有节奏地在双腿之间摆动,像一下下使着马鞭。他坐在马背上呜咽他的愤怒,同时为女人的美唱着颂歌。风中那一刻的下跌,他和世界互证了虚无。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尚未焕然一新,于是走上了山上的寺庙。男人绕过凉亭,登上石阶,仔细打量着寺庙里的大佛,他也在审视自己。如果我有更多的内省力,有更多的智慧,那么我就能够更深入地理解神明的启示吧。尽管如此,他乌黑的眼睛里并没有放射出柔和的亮光来。倒是佛前两根粗大的檀香烟熏得他眼睛疼。他抱着不满,同时怀着怯生生的神态攀爬高塔。登塔的人不多,那些世俗的信教者基本上没空去顾什么景色,都在佛前烧香求保佑。“生离死别,实在叫人厌烦啊。”他以嘲谑的语气对自己说……不一会儿,他登上了塔顶。男人径直走到塔沿,靠在水泥制作的现代栏杆上眺望。这时候,晚秋的天空阴阴沉沉,像要下起雨来了。公园尽收眼底,山脚下一片凋落的树林,湖水不远的上空盘踞着一团水汽。一旁的水泥公路上私家车如蚂蚁一般按序前行。他的身子弓得厉害。这样的高度带给他的恐惧和跃跃欲试的感觉,他理解为死神的原始暗示。倘使从高塔跃下,他觉得自己可以正好坠入湖中。男人为自己富有创造力的想法而放松,待要行动了。突然,他被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愤怒所捕捉。“喂,不要跳,只有懦夫才跳呢!”这声音来自一个四肢粗壮的大胡子男人。他不由分说地拽他回来,并佯装生气地骂这个要寻死的男人“傻”。男人不悦地望了一眼“救命恩人”,头也不回地下塔而去。一路上,他总觉得耳边有一种黑暗的执拗的声音在揶揄自己。这声音里几乎充溢着连珠炮似的侮辱。一个大老粗,他懂什么叫懦弱,什么叫勇敢吗?说也奇怪,愤怒的思绪竟让他萌出好好生活的念头。显然,这可比神明管用。于是擅长类推的男人开始类推。假使原谅她,谁能保证这个龌龊的女人能下不为例?既然龌龊,我凭什么还要去原谅她?事情还未推演完毕之时,他已经回到了依雪的租房。而那个失落落的女子,早已立在门边怔怔地凝视着未婚夫。她在等待他,确切地说,她或许在等待一场可怕的风雨。男人缄默地歪躺在床上,不做打算。依雪低着头爬到他的身边,开始伸手抚摸未婚夫的胸口。男人说,依雪你不要这样。女人不回答他,继续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她的双手轻轻地摸遍了男人的身体,现在,它们停留在男人下身最敏感的区域。他说:“你做什么,快停下来!”她的头慢慢从男人那里埋了进去,起起伏伏,像在地上反复弹起的皮球。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男人瞧不清她的脸。这时,他缓缓提起她的脸,男人看到她的眼睛泛着可怜的光彩,几根头发被汗水打湿,胡乱地盖在脸上,表情哀伤。依雪望着未婚夫,开始哽咽道:“别跟我分手,别分手,我求求你……”俄顷,泪水再次在她眼眶里打转。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没了主意,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可以说,干脆摁下她的头,准备享受欢愉。他心中高兴起来。女人复乖乖地忙活,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怎么一直是软的?”他淡淡说:“因为你的心太硬。”依雪已不知怎么做才能让眼前的男人得到满足,只好木木地垂首。唉!男人感到他无论如何也必须继续爱她了。出于责任还是一种说不清的不服气,他也不清楚。兴许还有一点恻隐。……是夜,男人表示了原谅,他们尽情地做了久未体验的爱。“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依雪枕在未婚夫的胸口,语气活泼、甜蜜。5十一月过半的一个周末,依雪隔了好久又得以和前男友行欢,现在回到了出租屋中。未婚夫不在身边,更不在心中,使她增添了勇气。她知道和他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尽管她知道自己委身于周围虚假的温和的气氛中,和自我堕落的感情中,欲图欺骗过自己。她十分快乐,如果用一种极端的口吻来说的话。尽管如此,自我欺骗已经成了她依赖的绳子。雪!雪!前男友的嘶吼,伴随着身体上痛感的愉悦,她第一次感知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尖锐的刺痛似的欲望。她想起了众多的死亡,死亡让人可怜,也让人战栗。譬如她和未婚夫的决裂,“一切都完了”,她的声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和未婚夫偶尔往来,渐渐地多少变成了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关系,她没有获得一种破镜重圆的喜悦,只有真正的痛苦渐渐而来。起初他们俩都决定为这段感情碰碰运气。他也格外热情。那天晚上,她就寝之前,未婚夫突然造访。他得知依雪近来工作劳累,着了凉染了感冒,特意从外地赶来照顾。他手里提着她最爱的水果,香蕉、橘子和猕猴桃,为她剥好橘子递了过去。受宠若惊的女人慢慢吞下橘子的时候,男人已经在忙着烧水了。不大一会儿,水壶里的水滚沸,他又为她倒满一杯热水,很关心地贴着水面吹了吹,方温柔地开口:“傻依雪,都不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心疼的。”依雪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人,脸涨得通红。她再次痛恨自己。这会儿她真的很不是滋味儿,难过万分。一是因为自责,二是因为感动。自责因感动更深,感动因自责变浓。于是她扑进未婚夫的怀中,觉得自己视力模糊,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屋子里有一股潮气,屋外的冷光衬得里面阴暗暗的。这种老小区里只剩下走到薄暮的人,其余的是些在此为未来拼搏的年轻人。依雪属于后者。话又说回来,她曾经也和精力充沛的年轻女孩们一样欢呼跳跃,可如今,愧疚就像可怕的魔鬼那样如影随形。她的心灵和屋子的环境融为一体了,那样灰暗而可怜。她感受到一种具有感觉意义的“悲剧性的东西”正在迫近。良久,依雪才发现未婚夫正在翻看自己的手机。他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方才关怀的神采消失殆尽,目光也如刀般锐利。究竟为什么,她也不明白。他推开依雪:“为什么还保存着他的短信?”她明白了,试图解释:“无关紧要,所以忘了删了。”他沉吟片刻,说:“男人向女人展示苦难很多时候比炫耀自己更管用的,对吧?”她说:“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吧。”他接着说:“也可能你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她说:“你在说什么?”他说:“你很可能已经被他掌控。”她说:“你胡说八道。”愤怒的男人像野兽一样把她推倒,她被脱个精光。接下来的事谁也猜得着,男人用自己的xìng器野蛮地宣示主权,并且怒吼着。女人的喉咙在呻yín、在鸣动、在哭泣。男人狠狠掐着她的脖子,粗暴地揉拽她的双rǔ,嘴里“呼哧呼哧”吐气。依雪巴巴地嚎哭:“你给我个快活的死吧!”他说:“死……死?啊,啊……你还没合够我的意呢——嗷,嗷!”男人的腰部猛烈抽搐三下过后,不再起伏。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喜悦真正成为了人类的东西。身下的女人则楚楚地说,我在发烧,先前站都站不住。“你在博同情吗?我才是受害者。”未婚夫用恶狠狠的目光戳着她的脸。依雪不再说话,打了几个喷嚏,紧接着暗自呜咽。……现在,她刚从前男友那里归来,洗过了澡,正坐在镜子前摆弄头发。她正在梳一头雅致的发型。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平素打扮朴素的脸,被她蓦地发现了光彩。精致的脸蛋尚泛着年轻人特有的白皙光泽,和中分的黑发配起来很是标致;那精美的眉毛、明亮清澈的眼睛、滑滑润润的嘴唇,该会让不少男子为之倾心吧。接着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挺拔的胸脯上,身体也不自觉地朝前挺了挺。她为这一发现而无限欣喜。

在这个时候没什么词句比得上顾城的《凝视》更能击中女人的内心了:

世界在喧闹中逝去你凝视着什么在那睫影的掩盖下我发现了我

这是前男友今天念给她听的。当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曲线和久违的美之后,又想起这些年的不堪,以及平淡、毫无自信的生活。她不无厌烦地想到了那个清晨再次来访的男人。有一次假日,未婚夫再次回到她的租房中,他声称:“快点补偿我。”对未婚夫,她的反应那么激烈——是因为害怕。不过,她还是站在原地提高了语调说:“是啊,我是个活该的罪人,你来吧!”她说罢就转过身去——哪怕是和他发生关系,她也不想看到他那张充满复仇快感的脸了。她在床上趴得端端正正,衣裤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露着光滑的双臀,她在发送信号:快来发泄吧。他说:“你有点消瘦了。”“你是在可怜我吗?”依雪扭过头看着他,男人跟她隔了很长一段距离。“是他,那个恶心的男人,他弄脏了你的身体!”“既然你已生嫌弃,你还来我身上捣鼓什么?”“怎么,你他妈还想走?到底谁犯了错!”“刚刚我以为你变回一个正常的未婚夫了……呵呵,你病了。”“你他妈才有病,这都是你欠老子的!”“你没有爱过我。”“没有爱过你?不爱你我他妈能原谅你?”“你一直在利用我的愧疚感。”“莫非你不该愧疚?你是我的女人,放心好了,我不会和你分手的。你应该知足。”男人的欲望仿若游鱼一般,片刻即散,非常之快。当天未婚夫就离开了。她躺在床上睡得很不踏实,似醒非醒之间,在一个浅浅的梦湖中,未婚夫的影子荡漾其中。湖水的舌尖不断舔舐堤岸的拐角,就像他那可怕的红舌头。舌头,舌头,一条条舌头腾空而起,汇聚成一条巨大的舌头朝她卷来,将她裹住。舌头上布满稠稠的黏液,她将要窒息。不久,一缕初晓的灰白晨光划破黑压压的天际,一匹黑马从天边溜了过来。舌头忽然就消失不见,她爬上马背。黑马缓缓步入一片芬芳、温暖、亲切的草地。草地边有一处水滩,它来到水边,垂下脑袋饮水。而她看到了水中的倒影,黑马长着前男友的脸……真的难以置信!将满腹怨气转嫁到自己女人并把她当作小狗一般对待的男人竟会是自己的未婚夫。唉,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出和他继续在一起的决定?事实真相是,从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真实情感已再次发生了变化。这一发现令她难堪。她不得不做出选择,是否拒绝这个即将到来的婚姻。对啊,我们都做了什么啊?我们只是在触碰嘴唇后忘掉了自己的身体、记住了对方的身体而已。庙宇里闪闪发光的金佛总是安安静静,那只是受难者的幻象罢了。人的官能之乐又岂是古怪的想法带来的,祷告不过是求得心安,无甚名气、无甚地位的人选择一个让生命颤抖的方式,神明会有责怪吗?她决定与未婚夫闹翻,闹翻可自在多了。十一月二十日这一天。她就拎了一只行李箱。箱子的每个角落里都被她利用起来,衣物、化妆品、洗漱品、女xìng用品等。她身穿一袭绚丽的粉色长裙,怀着一种让自己难以置信的洒脱,走向了机场。在飞机上,她回忆到每一次坐车跑到他的城市和他会面都有赴死的壮烈,有一种英雄的情结在内心升腾。不然,就没有一点意思了。必须附加一点什么难以忘怀的情绪。日后追思起来还可以告诉自己曾经真心实意过。但是,她这回选择了飞机,相当于向过去衰颓破落的自己做一个告别仪式。那晚,依雪从他的舍友处得知,他在外面住,大约是在xx酒吧,他常在那喝酒,“他说他高中一好哥们来了,要陪他通宵唱歌、喝酒”。他的确在xx酒吧,也确实唱了歌、喝了酒,只不过他身边的并不是所谓的哥们,而是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两人通过社交软件相约,“体验一种突破禁忌的喜悦”。他们的衣服脱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女人闯了进来。他和这个女人彼此以探索对方的表情望了望对方,目光不躲不藏。“你体会到了?”这个被她抓到有不忠行为的男人反而扯出了奇怪的笑容,似乎有种开心的感觉。叫依雪的女人平平淡淡地说:“什么?”“愤怒啊,憎恨啊什么的,像我当初抓到你的事一样。”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受害者的纯洁是强做出来的,自己那种无意识的内疚是歪曲本性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于是她像外国人那样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你弄错了,我根本不想找你算账。说算账也对,我们正式分手吧。”她撩了一下头发,手叉着腰,用目光的波晕短暂将他笼罩,转身就要离去。男人收敛扭曲的笑容,突然啜泣起来:“雪,我求你了,你别生气,我只是一时没想通,发泄一下,你不也一样嘛。相信我,我是爱你的。”年轻女子从床上爬起来,撂下一句“有病”,摔门而去。而依雪回转身,说:“你的爱太沉重,你把自己也想得太重。”眼前这个曾经对她深情款款的男人,这个她认为浑身弥漫着思想和刚毅的香气的男人,她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现在他的深情和可怜好像过了头,表情张扬且扭曲,卑微得渺远。“依雪,你已经做了决定了是吗?”他深吸了一口气以止住羞耻的哭声,察觉到眼前的女人好像是不一样了。“是的。但愿我们都好。”“他在利用你呢!”“我跟他就不能是平等地交流吗?”“绝不可能,也许你不懂。”“你错了,所有在你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表达自我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潜在的趋向,所以是公平而平等的。”这脱口而出的话既毕,依雪为自己有这样突来的见识而惊喜,连“再见”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列车驶离车站。她要去大理旅游,这在这趟出行以前就已经打算好了的。决裂……

这个词使她的胸襟变得多么开阔啊!阳光穿透污秽的车窗玻璃,懒懒地匍匐在依雪的膝上。外面的山岭阵势浩大,农家院里的柿子红了。河道的水所剩无几,破木船巴巴地瘫在泥水里。那时候,他们在农家的小河里划船采菱角,笑容融化在秋风中;他们上树摘柿子,一颗熟柿子砸到她的额头,她便把果肉蹭到他的脸上;还一起像赞美爱情那样赞美过泰山的日出,朝阳出来的那会儿,他们紧紧相拥,把它当作新鲜又热烈的爱情……她一遍遍回想,和所有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一样,在她脑海中接受检阅,同时被丢弃和遗忘。那些美好与浪漫同海妖之歌根本无甚差别。造物主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最软弱的人也能幸存下来。而她就是其中一个。真是幸运,或许也是不幸吧。她想。在大理,在洱海,在一夜qíng的苏醒与沉醉的间隙里,她脑海里掠过前男友养的那只独眼黑猫,那只脖子上挂着红绳子系的铃铛的黑猫,打着圈的“叮当”声,直和她的灵魂一起翱翔到天边。……如这潮湿的房间一样的灵魂,正在沮丧地发芽。梳过头发、化好妆的依雪依旧舍不得离开面前的镜子。“我记得你喉咙里的呜咽,你的颤抖,还有你翕动的嘴唇”,今天缠绵的时候他如是说。性虐的过程让她记住了酣畅的感觉。这是一件奇妙的事。她成了这样一个女子:她根本不爱一个男子,他却诱惑了她,并且她甘愿被他驯服,在被抽打的疼痛过程中获得了不自由的真正的自由。她以此而心满意足。与此同时,她心中分明充满了不安,它让自己内心原本的一种隐秘性的欲望变成带有任性的好奇心的行为。好奇心是没有道德的。依雪深切地体会到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不道德的喜悦。这内中的隐秘结构当然不为旁人所道。面对镜子中自己美妙的身体,一类叫做“信心”和“自我意识”的种子开始在她心中苏醒。她发现了迄今没有发现的一件大事。对自我身体的绝对支配意味着对自我创造的完全掌控。世人对偷qíng的嗤之以鼻的态度简直算大题小做,相反,这基本可以瞧作对陈旧生活的一种反抗,一种自我救赎。以前她的世界如其所是,一切也任其所是。规规矩矩的言行兴许可以投社会所好,那无数的邪念却成为最难以忍受的憋闷。能够自我表达,也就是对自我人格的肯定,人本质上就是如此。人一辈子的寻求莫过如此。所以,她如今知晓重复机械的事物是毫无意义的,它带来不了非理性意义上的肯定,尽管有时候这些毫无意义的事物会带来诸如金钱和物质上的满足——譬如一份体面的工作——这远远不够。甚至相较于理性思维,这种非理性的因素对于人的生存才是至关重要的。毕竟一个拥抱不会在我们需要呐喊的时候奏效——尽管呐喊助威往往看上去很无理取闹。意识到这点,便是致命的。6记得那一天,他踉踉跄跄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不由地念起一个女人的名字。烟头在烟灰缸中继续燃烧,烧它瞌睡般的味道。我曾愚顽,如今念你,多有泣叹。这个相貌柔弱的男子正在汹涌地慨叹,那个曾被他抛弃过的女孩差不多彻底地成为了他的女人。这个敏感的男人是害怕女人的。自小时候起,女人对他而言便意味着暴力和羞辱。那个堂而皇之地成为他母亲的女人就在先前的几个小时里,化成毒粉在他的纸烟里燃烧,化成带有死亡叙述的重金属冲撞他的头颅,化成滚烫的酒精舔舐极端快感的神经。于是他养了一只名叫“乌鸦”的独眼黑猫。他们的交情维持了好几年了。在这几年的工夫里他养的其他的一些小宠物总是在他酗过酒后成为了出气筒,并一一死去。只有对待“乌鸦”,他才不忍下手,它让他知道自己还懂得怜惜。说到底他也不曾与黑猫亲热过,他们的关系极其吊诡,稀松平常的主从关系下藏匿无数恶言秽语。一切都源自那个醉醺醺的晚上。他回得很晚,根本记不清是几点几刻。在一家人烟稀少的“僵尸小区”(入住率很低)的地下室里,两个年轻人和三个中年人在死亡金属沉重的低音中吸食一袋大má,然后是舞蹈,舞蹈,舞蹈!以期抵达最原始的颤抖和死亡启示。因为他们早已深深地意识到,这个社会早已被下了死亡判决。那些看似风光的生活多是违背本性,尊严可多重要啊。一个有独立审美的人自然不会投降,他们迅速爱上了拆解,他们知道碎片即是完整。甚至碎片比完整更有意义。是夜他昏头昏脑地归来,高声长啸:“乌鸦!乌鸦!”可黑猫的鬼影子也见不着。他以为它故意躲起来。他从厨房的碗柜里一把抓住它,“乌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凶行吓坏了,身子扭过来往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口。主人怒不可遏,对它拳打脚踢。“乌鸦”诚惶诚恐地逃往所有可以逃去的角落,仍旧被这个动了邪念的男人攥住了喉咙。“乌鸦”哀嚎,身子剧烈颤抖;男人面红耳赤,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剜去了它的右侧眼珠。“乌鸦”的叫声仿若梦魇,右侧的眼窠流出了黑血,看起来有几分可怕。往后,“乌鸦”常常在离这个喜怒无常的主人远远的地方驻足,时常“喵呜”一声,像是哭诉。后来独眼黑猫再不叫了,在它有偏见的眼里,这个男人虽萎靡不振但着实可怕。诗人锐利的直觉使他动不动就觉得这个狡黠的家伙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监视他。他完全受不了。终于他给它系上了铃铛。“叮当”,噢,“叮当”,“乌鸦”无所遁形,大部分时候干脆死睡,偶尔在黑夜里穿梭踱步,观察一切不发光的事物的自然生长。

诗人清楚,忏悔解决不了问题,锋利的刀刃倒更治愈。上次那个叫“依雪”的女人跑来,那时候已经是午夜,她说她刚刚从大理归来。依雪没有扯到原谅的事,她只一脸烦闷、愁苦的表情,又显得哀伤、安静和美丽,诗人动情地注视着她。他把最后一支蜡烛取来点燃的时候,两个孤单单、赤裸裸的肉体再次碰撞。这一次她被绳缚了,她说:“打下去。”鞭子栽在她肌肤的那一刻,她就像跌进一个深渊。在荡人心魄的抽搐中强化倔强的柔情。……终于——大概是在凌晨一两点钟吧——天空下起了密而暗的雨,她握着他房间的门把,浑身哆嗦。“来吧,那‘绝望的狂热之情’!”诗人对依雪的激情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这几次情欲的迸发,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开始在他的内心孳生。他们丧失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之时,“乌鸦”从厨房出来,敏捷地钻入桌子底下,一路叮当响。她说:“我爱你,我要做你的女人。”他说:“你一直都是。”“离开了你,我不愿意高高兴兴地上班,你给我勇气拒绝了寂寥的生活。”“老早我就等着,等着,等着你,因了你,我蜷缩的命运膨胀了。”诗人搂住具有炽烈的女性气息的女人。依雪赧然地向那甜蜜的怀抱里依偎,咬紧牙关,说:“我想嫁给你。”“结婚难道不是庸人的决定吗?雪,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在这一天他突然果断地察觉到,不在她的身边,他就没法活下去。“不,难道我们要永远做一对姘夫姘妇吗?”依雪坐起来,显得脸色苍白。“婚姻会玷污爱情,它像一场瘟疫,慢慢在相爱的人心中蔓延。”“你这个魔鬼!”再次陷入恐慌和无力的女人浸在雨水洗干净了的新鲜空气和夜色的海洋里。对于她而言,这无数的雨线是无数的钉子;哪怕她躲在檐下,听到雨线的面具被钝物揭穿时候的碎裂的声音,她也会后怕。依雪在想,坚硬的花骨朵纷纷松开了拳头,便匆匆死去。风吼着……街头附近一片寂静。潮湿的水汽送来腐烂的梧桐叶的味儿。即使雨住下了,她也没什么好去处。大地的寒气凛冽,她心不在焉地在雨夜里往回走。已经是正午了。依雪睡眼惺忪,是已决裂的“未婚夫”的短信铃声叫醒了她:“雪,我有了女朋友。她说她只会忠贞地做我的爱人。你不必祝福我,我也不想虚伪地祝福你,你知道,我爱过你。”“可怜的男人。”她自言自语。她把头抬得高高的——仿佛她的尊严需要同不合作的姿态接触来重新得到肯定。这世上有千奇百怪的反抗姿态,有的拔出匕首站了起来,还有坐在那里低头不语的,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是那些不断坠入深渊的人,比如依雪。实际上,要她再次与前男友发生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世人对这类行为多有指责,这样的女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事实恰恰相反,她仍旧同他做着“出格”的事儿。他喜欢她,她喜欢他,他们野蛮,他们俩一起做ài,谁累了就去睡觉,谁也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们最爱自己的身体。她们正是在看似堕落和浪费中完成对自我的肯定。自由是自我人格的深层肯定,依雪相信自由是非理性而不是理性的。只不过,站在她的立场,“破罐子破摔”的说法简直无情。这究竟为哪般?命运兴许难过斯芬克斯之谜,更大概像西西弗斯式的宿命回环吧,在荒诞中重复荒诞,内心是充实的。人们争相表演的“正确”的做法莫非就得到过足够的抚摸和吻?她的看法和飞快的日子一般,一天接一天,好像每天都是一个样。她再次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活脱脱的性感尤物。她知道每次对他露出屁股,都在表达顺从和投降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可以啊,总好过假装镇定的负重者。7这一年的冬天,天一放亮,依雪就洗了个澡。阳光总算不错。照样上班。做ài。住散发霉气的房子。去公园放空。前两天下了不小的雪。她准备去公园闲逛,拍点雪景。过后去他的房子,去做忘我的事情。路上的积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路面。她看着工人用锹和扫把将雪和冰铲到路边,那堆积起来的白雪已变成发黑的雪泥。她竟有点小小的懊恼。她路过一个中学,学生们陆续来上课,大门旁被踩出大大小小的脚印,一声声“咯吱咯吱”地响。有两张稚气的脸庞引起了依雪的注意。手拿热豆浆的女孩子滑了一跤,身旁骑自行车的男生急忙刹住车要去扶她。然而男孩子滑得更狠,四面朝天。女孩子爬起来扶着他,两人相视而笑,旋即低下头去,缓缓走进校园。依雪怔住了。当她还是那个美丽、纯真又不容玷污的女孩子的时候,类似的事情也是司空见惯的。然而此刻她突然忍不住满含泪光。她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个纯洁的自己热爱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心中珍藏对同龄少年的向往,她会为看到俊俏又富有棱角的少年的坚毅的目光而莫名地感动……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像豆浆泼出来的那块污浊的雪地溃疡。公园不想去了。也不想去找他。她坐在租房里无聊地看着综艺节目,接着换成午间新闻。新闻里一个11岁的小姑娘被人强jiān,凶手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记者采访他,他说:“她长得太美,我忍不住。”画面给了小姑娘的裙子的镜头,其上有一摊血,她的母亲的嘴角和鼻翼均在抽搐。依雪哭了。……在潮水最激荡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匕首拔出,他的上身和下身同时喷射出液体。依雪的手上全是血,她感到又暖又黏。她胸口的衣服上也有。月色下,刀尖愈发变得细亮,浓郁的光亮在她眼睛里聚拢,仿佛从此以后,眼睛不用再寻找。血滑过刀尖,一滴一滴下落得很慢很慢;而她是雪,血烫了她,让她融化。世界湿漉漉的……当夏娃从亚当的肋骨走出,又像秋叶从树头飘零,她在哭。上帝纵容男人控制女人,毕竟她一开始就是男人的一部分。女人注定是男人的附属品。当她准备背叛那个肋骨的主人的时候,可怕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瓦解,到那时,上帝又会做何想。当她醒来,便做了约他见最后一面的决定。并且,要带上刀子。他收到了她的讯息:明晚会,四十分钟,惯例;不得捆绑,最后一次。翌日,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卧室里,此刻万籁俱寂,窗外的大雪又飘飘扬扬起来了。雪花贴在窗玻璃上,发出窸窣的声音。街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公交车嗡嗡而过。早餐是一片面包、一块牛肉和两个苹果。午饭也是。今夜过后,他就要失去这个叫做“依雪”的美丽的女人了。世界静得可怕。他认为这个女人的心思不可捉摸——他的脑子飞快地闪过好几个念头,显然再次装病不可能奏效,要不自杀吧,没错,他不敢面对她的离去。和那么多的女人做过爱,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待及渴望使他感觉无比美妙——尽管他的床上经验丰富,能有如此死去活来的感受,也只有依雪才有这样灼热的光芒。原本那只叫“乌鸦”的黑猫是他的一剂良方,因为他清楚自童年开始自己就是个废人。现在他俩的关系由于斗争而变得紧张。不可能再指望那瞎眼的家伙,或许酒精和毒品能让自己舒爽。然而事实证明,当他再次清醒,整个人都会神经兮兮,然后写诗,黑猫,长长的月夜,全部进入了他的隐喻。他又明白,死亡本身就能结束一切的隐喻。无力,就像雪花亲吻大地。他们交欢缠绵,那个叫做“情欲”的东西在他看来已和极致的隐喻交织在一起。然而,为什么是她呢?无数雪花盖过污浊的大地,它即跌落,也向上飘扬。它不和死亡姌和,又毫无抗争之念。他到底还是想清楚了,她就是那纯白的雪。残雪之后还会有雪,依雪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死亡金属也解决不了的危机。他仿佛看到他的存在被某种可怕的“不存在”所取代的瞬间。……只剩下四十分钟。烛光在轻摇,雪花簌簌而下,像成群的精子义无反顾地扑来。这样的夜晚好美,好美。他看到这,尤其是看到她温柔地捋“乌鸦”的毛发的样子,立马被一股情欲所击中。他要脱她的衣服,她说穿着衣服来。他说,你这么残忍。她说,留下上衣。他说,你真孩子气。她说,我看过你借我的《阴翳礼赞》。他说,好。他的胸膛贴着依雪的后背,他的下身猛烈地冲撞她的tún部。她白皙的肌肤沁出了汗珠。“只剩下十分钟了”,他看了看手表,“你今天还没有出声。”“只剩下……哈……十分钟了吗?”“你的感觉……应该更加准确吧。”“我怕……啊,啊……怕你不准确。”“哈哈,你怕我超时吗?”他的胸膛同样沁出了汗珠,双乳之间的暗沟延伸到肚脐,黝黑而有光泽。“不……不,我想……嗷,嗷……我想望着你的脸了。”“最后一次,我喜欢这样”,他再次望望表,“哦对了,只剩下五分钟了。”“噢……噢……你快了吗?”“这可是你第一次这么问。”空气中不再有话语的声音,窗台已积了一层沉甸甸的雪。肉体与肉体的撞击声,吐气与吐气的协奏声,有一种热情又略带灰暗的焦躁感。“还有一分钟了。”男人取下了手表扔到一边。“噢……好吧,快点吧,啊,啊……”“你真的好美。”男人望着她白皙的后颈说。“你怎么停下了,还没到点。”依雪侧过脸来狐疑又警惕地注视着他,右手伸入左边的上衣里。“让我们终结这种没完没了的隐喻吧!”诗人攥住了自己的皮带,迅速缠住了依雪的脖子,下身也加快了速度。双手同时加大了劲道。窒息之快感像一股清泉,化成一道耀眼的白光冲破她的脑海。他再次一泻千里,看着依雪的shi体重重地跌下。诗人脱去了她的上衣,从里面掉落一把匕首。清脆鸣响,不亚于独眼黑猫的铃铛声。这时候,诗人想起来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里面那个结巴又可怜的小沙弥。小沙弥明白美到极致便会吞噬制造美的人,或者美本身,终将金阁寺付之一炬。而诗人叫心中的美和死亡统一在一起,他就是那个小沙弥啊。他凝视着她死去的胴体。依雪仰躺着,白皙的胸脯隆起在雪光下。柔和的烛光给她的胸脯周围添上耀眼的白光,余下的阴影显得那样慵懒、暗淡。而这深深的、不眨的、宿命般的眼眸,依然清澈;汗涔涔的肌肤似受了潮的白墙;她似笑非笑的嘴唇微张,像是表达尚未完成。他曾设想过,将一切美丽的东西制成标本留存,就像时间丢失了水分,标本浓缩了美。然而诗人知道,不是所有美的东西都可以做成标本,比如爱。离他而去的爱更甚。在一口柱形的透明玻璃缸里盛满福尔马林,他将她的身体泡进去。慢慢地,她的下身慢慢地生出根须,她的手臂化为千万枝条,长满绿叶。她就像一棵树,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看见她招展的身姿。她永远都会微笑。可他发现她的笑是苦涩的,他气极了,砸破玻璃缸,福尔马林涌向他的身体……诗人回过了神,望着眼前躺在床上的女性shi体。既然不可完整,倒不如分解成碎片,一片片恰到好处的那种。之后再将自己献给虚无。于是他拿起了那把泛着冷光的匕首……雪夜里,深夜幻成的那只黑猫仰头冷冷地“喵呜”一声。他胸口插着匕首,像黑夜深邃的样子,依然端坐在那里,成了雕塑的时光。噢,叮当——叮当——年7月下旬动笔10月10日初稿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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